這是渭北旱塬上一種古老而又常見的樹種：皂角樹。這種樹環(huán)境適應(yīng)能力強，耐旱經(jīng)寒，生長周期長、成材后木質(zhì)致密結(jié)實，刀砍不留痕，水浸不變形，沒有苦澀的異味還帶著淡淡的清香，經(jīng)常被做成大大小小的案板，出現(xiàn)在農(nóng)家廚房里。人們習(xí)慣將它栽在后院外面，所謂“庭前栽土槐，屋后種皂角”，寓意著守著庭院家里牢靠團結(jié)、興旺發(fā)達。村外的這株皂角樹，樹干粗壯，幾個孩子手拉手都圍不攏它，就連露在黃土外面的幾根突兀的樹根，都要我們賣力去跨才能越過；挺拔高大，枝葉繁茂的樹冠在分叉后的幾個蒼勁有力的虬枝支撐下向不同的方向奮力盤升，占據(jù)著老大老大的一片天空，它像個巨人一樣傲然挺立在村口的機井旁邊，哨兵似的守護者機井旁放著的幾個總是蓄滿水的大石槽和數(shù)塊磨得锃亮的大石頭。炎炎夏日里干燥、沉悶的熱風(fēng)掠過村頭，皂角樹巨大的樹冠輕輕晃動，樹葉葉沙沙作響，間或透過濃密樹葉的陽光照射在淡青色的皂角上，閃著奇異的光芒落在水槽里一波一折地搖蕩，不更事的孩子們在樹下嬉鬧，撩起石槽中的水，互相潑水，偶爾有調(diào)皮的孩子跳進石槽去沖個澡，歡聲笑語里，暑氣便不知覺悄然褪去。

    在那物質(zhì)尚不豐富的七、八十年代里，人們沒有什么娛樂設(shè)施，也沒有可以降溫的電器設(shè)備，農(nóng)閑時炎熱而又漫長的午后，消暑的好地方當然是有水而又有陰涼得到地方，這棵皂角樹所無私提供的巨大樹蔭和可以用來洗衣的皂角，加上旁邊那口清冽甘甜的水井，這里便理所當然的成為老人納涼、兒童嬉戲、婦女洗衣的理想地方。老人們蹲在樹蔭下，玩著古老的棋牌、方陣，交流著改變貧稀土地、增加糧食產(chǎn)量的經(jīng)驗，嘮嗑著村子里的新鮮事，評論著家家戶戶的優(yōu)缺得失婦女們則抱出一堆堆衣服，拿著搓板、棒槌，找塊清水流淌的地方，在井臺邊洗衣服，孩子們?nèi)�五成群的在樹蔭下亂竄，時不時爬上樹杈，摘幾個皂角扔給洗衣的母親，渴了就趴在水桶上，咕咚咕咚喝幾口甘冽的井水，快樂的時光在熱鬧的嬉戲聲中，隨著被太陽拉長的影子慢慢融進暮色里。傍晚，下地干活的牛馬驢騾、野放回家的豬羊雞鴨，搖著尾巴緊跟著人的黃狗、花狗，會自覺地在大樹下的水槽里去尋水喝，悶熱的夏日夜晚，還可以看到乘涼老人煙斗一明一熄的火光，聽到許多神奇的傳說，知道不少過去的事情，時光流轉(zhuǎn)里，平添了許多生活的趣事。誰家添丁了，誰家孩子成人了能干活養(yǎng)家了，誰家孩子出息了考學(xué)出去了，誰家出了不孝敬父母的逆子，被村長、族人教育訓(xùn)斥了，誰家孩子懶散學(xué)壞了等等，也都在不經(jīng)意間從這里悄然傳開。

 

   

    村里的皂角樹不少，好多人都能說出自家后院里的皂樹是自己什么時候栽的，唯獨這棵老皂角樹究竟是誰在什么時候栽的，為什么栽在村外，卻沒有人能夠知道，就連那時候村子里年齡最長的老人也無法說出它的確切年齡，只是說打小時候好像就有這棵樹。人們普遍知道的是它旁邊的那口井，那是六十年代時為解決澆地問題打深機井時，考慮同時解決村子里人畜飲水需要，老樹在地方離村子近又剛好在去地里的生產(chǎn)路口，所以便把其中一眼就打在離它不遠處，還專門修了井臺、井蓋，配上壓水設(shè)備，放置了蓄水的石槽，方便下地干活的牲畜飲水。開始的時候有些老人懷著新奇的好奇心過來看新修的水井如何出水，關(guān)心井水是否清冽甘甜，壓水設(shè)備是否比井繩管用，漸漸地人聚得多了，感覺這個地方還真不錯，有大皂角樹陰涼庇護，還有清涼甘冽的井水，便有人搬來石頭放在樹下來乘涼，孩子們也跟著來了，老樹下邊慢慢變成了人們納涼消暑的理想處所。因為古老，古樹在它見證人世變遷的過程中便帶上了濃厚神秘的色彩，逢年過節(jié)，總有虔誠的老人給它上柱香，還衍生出許多神秘的故事，說老樹是神仙轉(zhuǎn)世，能感知世間萬事、賜福祈愿心誠之人，誰家有個災(zāi)禍什么的，都虔誠的來給老皂樹上香許愿，祈禱得到庇護。記得有一年夏季，一場雷雨過后，大樹被雷電擊中，樹心燒焦了個洞，老皂樹樹干里鉆了條蛇精，就要變成人了，雷公把它給劈死了的神秘傳說便在小伙伴們交頭接耳中悄悄傳開了，有幾個膽大的孩子拿著棍子，爬上樹去在樹洞里搗尋被劈死的蛇精，下來后又神神秘秘的唬別的孩子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換取別的孩子的敬畏和喝彩。只是老皂角樹樹干的中心部位從這以后便干枯了，但樹冠卻依舊保持著神奇的翠綠，只是一年不勝一年。

    時光流轉(zhuǎn)里，那些胡子白花花的老人都不在了，我們也都長大了，離開了村子，到外面的世界去上學(xué)、工作了，收音機、電視機等娛樂消遣的電器設(shè)備普及了，拖拉機代替牲畜下地干活了，引水的渠道日趨完善，自來水進了各家各戶，村外的老井也廢棄了，村子規(guī)模在不斷擴大，老皂角樹離村子越來越近，水槽不見了，磨光的石頭不見了，人也很少來了，村口的這棵老樹下，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該走了”，看著靜靜盯著老樹呆看的我，堂弟說，“一截焦黑的樹樁有什么好看的”，“這樹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我問，“前年孩子們放炮時點燃了樹旁的秸稈堆，老樹徹底的被燒死了，不屬于誰家，也取不了材，一直矗在這里”。“我怎么感覺村子里過去常見的的那些皂樹、槐樹、桐樹、椿樹好像很少見了？”我不由自主地問了他一句，“哪有地方種這種大樹呀”，他說，“街道要整修，院落要規(guī)劃，路面要翻新，這些老樹種占地方，妨礙采光，生長又慢，現(xiàn)在都改種景觀樹了，像門口盆子里栽的那種低矮一點的樹多了，那些老樹伐了后就很少有人栽了”我不禁默然，一路上，心里總覺得缺少點什么。

    晚上靠著炕柜看晚會，迷糊中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那截烏黑的老樹墩突然神奇的抽出了新的枝條，一條接一條從樹干上冒了出來，盤曲著，彎伸著竄向天空，翠嫩的葉子快速地伸展開，濃綠的樹蔭覆蓋住了整個村頭，葉子間掛滿了一個個月牙型的皂角，光影閃爍里，居然變化成許多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新奇的看著樹下水槽邊飲水的牛羊……。也許，時光匆匆的流轉(zhuǎn)里，一些東西注定是要消失的，但是我祈愿歲月更迭里，能夠留下一些可以見證和寄托我們情感的東西，正如這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的在夢里老皂樹，溫暖和濕潤你漸行漸遠的飄忽魂靈。